第2章

载着兽笼的马车仍在不紧不慢地朝前行着,两旁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。

慕迟安静地跪坐在尖锐冰寒的笼子上,唇角残留着一抹笑,肩骨冒出的温热的血,不过片刻便已变得寒冷,手腕上也有一缕血线沿着手指徐徐滑落。

直到风声停止,麻布重新挡住了四周的光亮,慕迟唇角的笑才慢慢消失,想到方才那女子眼中的露骨与呆怔,眼底只剩下毫不遮掩的鄙夷与嘲讽。

这样的眼神,他见得太多了。

又一滴血珠沿着指尖落到铁笼上,慕迟面无表情地看过去。

真可惜,除了一点冰凉的触觉,和眼前忽明忽暗的眩晕,依旧没有任何知觉。

“吁——

马夫勒紧缰绳长吁一声,将车停在松竹馆的后门处。

远处隐隐传来香粉的味道,夹杂着男女娇腻的欢吟轻语。

“张妈妈,这是今次的货。 马夫讨好地看着眼前穿得花枝招展的鸨儿。

张秀娘掀开麻布朝里看了一眼,眼神惊艳地亮了亮,旋即为难地皱眉:“伤得这般重,怕是没几天活头了吧。

“怎么会, 马夫忙道,“这人命硬的很,捡到他时身上的伤比现在还要重,这才几天,就有所恢复了。

马夫凑到兽笼前:“张妈妈,您瞧瞧这张脸,上等的货色,且能坐能跪的,到时就算是个废的,也能躺下伺候人。

张秀娘上下打量着慕迟,在那张脸上定了许久。

马夫见张秀娘始终不开口,索性走到她跟前小声说:“张妈妈,这是个怪的, 说着伸手扯了下兽笼上的铁链,扎在慕迟后背的铁钩在血肉里搅了搅,他的身子只动了动,像是不知痛般面无表情,马夫笑了一声,“就算是碰见爱玩的老爷,也不怕不尽兴。

张秀娘思量了一会儿,终于扯下钱袋扔给马夫,又差人将人连带兽笼一齐搬下来放在后院里。

直到关了后门,张秀娘才又命人将兽笼上的麻布掀开,看着里面乖巧跪坐的男子,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,苍白羸弱的容色,却难掩霞姿月韵,样貌惊绝,恍如仙妖。

这样一张脸,在这满是傅粉何郎的松竹馆,也是独一份的存在。

她有把握,只要好好教,这人定能成为松竹馆的活财神。

“来到这里,就别想着身家清白了, 张秀娘一边说一边绕着兽笼转了一圈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青楼的姑娘们能从良,但馆里的倌爷,入了这行这辈子注定低声下气地伺候人。

“识相的话老实些,不然往后少不了苦头吃。

说着她停在兽笼门口道:“打开笼子。

“妈妈? 小厮担忧,“要是这人跑了……

“他后背都被铁钩勾住了,跑什么? 张秀娘不耐烦道。

小厮拿着马夫给的钥匙,将兽笼打开。

张秀娘探身朝里走了两步,刚要伸手亲自“验货 。

却在此刻,笼子里的男子徐徐抬眸,眼底幽沉又死寂。

张秀娘手脚僵硬了几瞬,脚步竟然被惊得生生退了两步。

有一瞬间,她觉得自己也被沾染了几分死气,像是鬼门关走了一趟。

可很快,那股阴冷的感觉消失了,眼前的男子依旧无害又脆弱的模样。

“妈妈? 小厮不解地唤她。

张秀娘心中不悦,伸手拽了下兽笼上挂着的铁链子,看着铁钩又深深钻入笼中男子的肩骨几分,有鲜血立刻冒了出来。

慕迟的身体晃了下,神色变也没变。

张秀娘瞪了慕迟一眼,想到这人伤得重了还是自己花钱,终于松了手,又问:“你可有什么才艺?

慕迟缓缓抬眸,看着她,似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头。

张秀娘一贯脾气不好,她自诩见过美人无数,却从没想到,面对这样的绝色,自己竟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:“琴棋书画你可通晓?

“来此处的多是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,或是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,若是棋艺精湛,或书得一手好字、画得好丹青方能得大人赏识,不然,就只有张开腿伺候人的份儿。

慕迟安静地看着她,终于开口:“棋书画? 嗓音低低的,带着丝沙哑与迷离。

张秀娘睨着他冷笑一声:“琴艺你就别想了,当朝三公主爱琴如命,琴艺卓绝,曾于祭台之上,一人一古筝,一曲云裳吟引无数人痴迷,珠玉在前,其他人也就懒得卖弄了。

松竹馆内擅弹古筝的倌爷自然不少,但如何也不敢以琴音作为招揽宾客的噱头,免得贻笑大方。

黎朝的三公主啊……

慕迟垂眸,许久轻启唇:“那就古筝吧。

*

公主府。

陵京今年的冬来得比往年早了些,方才十月末,就有些冷了。

屋内的火盆早早地燃了起来,即便如此,仍透着丝凉意。

倚翠拿着精致的小银锤砸着核桃,剥出完整的果仁放在一旁的翠玉瓷碗里,另一边的侍女则轻声念着话本。

乔绾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,一手托着下巴,一手随意地点着鹦鹉的脑袋,听着话本里书生和千金大小姐黏黏糊糊的故事。

她素来体热,脸颊闷得泛红,怕冷的鹦鹉这会儿也乖乖地蹭着她温热的掌心。

乔绾却不觉有些走神,脑海再次浮现那日被锁在笼子里的男子的那抹笑来。

污浊的环境,锈迹斑斑的兽笼,雪白衣裳下鲜红的鞭痕,靡靡的血迹,还有那抹无害的笑。

那股凌虐又惨烈的美。

乔绾须得承认,那是她见过最美的美人了。

只可惜,当时只顾着看人,等到她回神,马车已经消失在转角处了。

门外一阵脚步声,侍卫陆竹一袭黑色劲装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:“参见公主。

乔绾飞快地抬头看去。

陆竹道:“启禀公主,那趟街每日来来往往马车上百驾,无人注意那日的情形。

乔绾恹恹地收回目光。

“不过…… 陆竹迟疑了下,才又道,“属下听闻,那城东的松竹馆内,多了一位绝色倌爷。

乔绾拿果仁的手一顿,莫名想起那日看到的那张脸,也便那样的颜色,才能当得起“绝色 二字吧。

“松竹馆? 她起了兴致。

“公主莫急, 一旁的倚翠见她要起身,忙上前拦下,“那松竹馆……怎么说也是烟花之地,若圣上知道……

“知道便知道了, 乔绾仍兴致不减,“左右我又不在意那点名声。

她向来清楚,在皇帝那里,自己胡闹的底限在哪儿,说着她看向陆竹:“你继续。

陆竹素来只听乔绾的:“属下还听闻,那倌爷这几日不见客,倒是下月初五,他会在阁内弹奏一曲霜山晓,卖出…… 陆竹硬着头皮继续,“卖出初夜,这事儿在整个陵京都快传遍了。

乔绾:“霜山晓?

她不好音律,琴棋书画只学了个皮毛,可当初没少听国子监的先生提起过,这琴曲有两绝,一是云裳吟,另一个便是霜山晓。

当年乔青霓在皇帝祭祀先祖时,一曲云裳吟天下皆知,坐实了“祥瑞之人 的名号,可霜山晓的音律却无人知道。

没想到这松竹馆竟然有点本事。

“公主? 陆竹不解。

乔绾笑盈盈地抬头:“那得去瞧瞧。

她有预感,那倌爷,极有可能是那日自己见到的男子。

*

初五这日,松竹馆门前热闹非凡。

黎国偏于江南一带,虽兵力不强,却经济富足,民风更为开化。

来来往往的宾客有不少瞧着便衣着显贵之人,绫罗绸缎肥头大耳的富商,更有一掷千金的剑客,手拿折扇的书生。

来听一耳琴音的人有之,质疑之人更多。

一驾素雅精美地马车停在门口,前方枣红色的骏马低低地吐出一口气,就连驾马的马夫穿的都是上好的绸缎。

一个清秀的小厮探出头来,左右环视一眼,方才跃下马车,转头低低软软地对马车内道:“公子,到了。

马车内的人柔婉地应了一声,掀开轿帘走了出来。

名贵的素白暗纹绸缎,长发仅以一根玉簪绾起,手中拿着一柄书画折扇,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,只是那张脸太过柔媚。

小厮小心地跟在那人身后,便要朝松竹馆内走去。

却在此时,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。

一匹黝黑的汗血马疾驰而来,马背上的人穿着一袭石榴红的窄袖短衣,脚踩漆色长靿靴,腰间坠着白玉蹀躞带,身后火红的狐裘在萧瑟的冬里翻涌,热烈如火。

眼见那人就要直接驾马撞过来,小厮忙挡住身后人:“放肆……

话没说完,便住了口。

马背上的那人因驾马脸色泛着丝潮红,面容张扬俏丽,眉眼尽是千娇百宠养出的娇纵气。

长乐公主。

乔绾翻身下马,将马鞭扔给松竹馆的下人,朝不远处跟来的马车看了一眼,见倚翠下来才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,随后眉眼一挑。

眼前的二人,一人玉面柳眉,朱唇轻抿,眉眼透着牡丹般的华贵;一人则眉眼平淡乖顺。

虽扮男装,乔绾还是一眼看出来,是乔青霓和她的贴身丫鬟春茶。

转念一想却又明白过来,乔青霓素来爱琴,如今有人弹奏霜山晓,虽然不知真假,但到底不想错过。

“三…… 乔绾刚要开口,见乔青霓脸色微变,凝眉看了她一眼,乔绾慢悠悠地停下了到嘴边的“三皇姐 ,扬声笑开,“三公子,刚刚多有得罪。

乔青霓松了一口气,垂眸低道:“见过长乐公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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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话一出,松竹馆门口不少人也朝这边看来,传闻这长乐公主素来恃宠而骄,性子更是骄横无常,都已到嫁娶的年纪,却还未曾有求娶之人,坊间早已议论不休,今日看来,连这小倌馆都肆无忌惮地进来,看来传闻属实。

然这毕竟是公主,众人纷纷伏跪地上:“叩见长乐公主。

乔绾看了乔青霓一眼,笑了两声,背着手大喇喇地朝馆内走,娇蛮的嗓音随之响起:“都起来吧。

左右她打马游街的名号在陵京都是响当当的,如今逛个松竹馆,不过就是再被人当成谈资说上几天,不痛不痒,也无需男装。

倚翠已经跟上前来,乔绾扔给守在松竹馆门口的小厮两颗金瓜子,小厮忙恭恭敬敬地迎着二人去了楼上。

乔青霓看着乔绾张扬肆意的背影,抿了抿唇。

春茶不忿道:“公主,那十一公主越发放肆了,方才险些惊了您。

明明自家公主是天生祥瑞之人,更是四妃之首云贵妃的长女,可偏偏皇上要去宠那一介民女所生的十一公主

“无碍, 乔青霓淡淡地收回目光,“此处毕竟不是光彩之地,今日只是听琴,别闹出乱子。

春茶还欲说些什么,但见自家公主神色冷淡,只得噤了声,走到门口的小厮跟前,掏出两块碎银子塞了过去。

小厮原本见眼前的三公子和长乐公主交谈,便也觉得眼前人定然身份尊贵,正等着打赏金瓜子,未曾想只两块碎银子,登时脸色微妙地变了下,却很快又恢复了恭敬:“二位公子,请。

乔青霓看着小厮细微的神色变化,微微凝眉,起身走了进去。

三楼独门雅间。

乔绾嗅着上好的檀香,品着松竹馆知名的梨花酿,透过眼前的凭栏看着下方乔青霓上二楼的身影,突然想起幼时的场景。

那时她六岁,和母亲还住在一间荒凉的宫殿里,有一晚漆黑的天幕漫天焰火,她才知道,那日是乔青霓的生辰,那些好看的焰火为她而放。

她喜欢极了那些焰火,便循着焰火的方向跑去,却不经意撞到了正在御花园赏景的乔青霓,等她狼狈地倒在地上时,才听见身后数十位千金小姐的窃笑声。

乔青霓将她小心地扶了起来。

她呆呆地看着她,叫了一声“三皇姐 。

可当她离开时,不经意地转头,却看见乔青霓正拿着绢帕擦拭着被她撞过的衣袖。

那晚,她去看焰火时,穿的是母亲刚做的新衣。

“公主,快要开始了。 倚翠悄声说。

乔绾收回视线,朝着楼下看去。

各厢房雅座都已坐满了,甚至还站着不少人。

鸨儿游刃有余地和众人调笑着。

直至几声试琴声传来,嘈杂的声音陡然安静下来,众人纷纷朝台前看去。

台上黑色绸缎罩着一个一丈高的拱形物件,如今那镶嵌着流苏的黑布被两个小厮拉着,徐徐朝后掉落。

而后万众哗然。

那是一座精致名贵的金丝笼,笼内的男子一袭雪白色长袍坐在古筝前,映着苍白如玉的面容,风花无缺,长发如墨垂落,身上似乎只有黑白两色。

乔绾不觉正了正身子,呼吸微滞,朝下看去。

果然是那天在牢笼里的那个男子,不过今日的他似乎更……诱人。

这样的他,似乎天生便该被人藏起来,锁在金丝玉笼之中。

琴音响起。

嘈嘈切切,余音缭绕。

满室寂然。

有人听得如痴如醉,有人潸然泪下,更有人神情激愤。

也有乔绾这样只听出个好听的人,目光却始终看着金丝笼中的男子。

不知多久,琴音终于停下。

短暂的沉寂后,人群再次哗然起来,直到有人拍着掌粗犷地叫了一声“好 。

鸨儿走上台前,娇笑一声:“各位爷,这便是松竹馆新来的倌爷,名唤慕迟。

慕迟。

乔绾在唇齿边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,便又听那鸨儿道:“今日也是慕迟初次见客,还请各位爷不吝指点。

早已有听不懂琴音,见到慕迟本人便等不及的富商高喊:“行了,我出两千两,让他陪我一晚。 眼底是明晃晃的淫/邪。

有人叫价,余下的便省事多了。

“我出两千五百两。

“三千两。

“五千两。

叫价声水涨船高,鸨儿早已喜笑颜开,信手买下的倌爷,果然成了活财神。

乔绾看着金丝笼里的男子,他对那些或鄙夷或淫邪的目光与声音全无知觉,只安静垂眸敛目坐在那里。

形单影只。

“八千两。 一声柔和的声音在杂乱中响起,不同于其他人像是对待玩物的玩味语调,这抹声音坚定且从容,无一丝鄙夷。

松竹馆内议论纷纷,众人朝着发出声音的厢房看去,却只能隔着影影绰绰的纱幔,看见里面一个拿着折扇的清雅公子。

似乎察觉到众人目光,那声音又道:“慕迟公子的琴音,举世无双,当得起这个价。

乔绾不用看便知这是乔青霓的声音,想必那个叫慕迟的今日弹奏的曲目是货真价实的霜山晓。

拿起酒杯小饮一口,下瞬却察觉到什么,站起身朝笼中的慕迟看过去,手不经意地敲了两下阑干。

之前叫价时,他始终安静地坐在那儿。

可这一次,他却朝着乔青霓的雅间方向看了过去,眼神幽幽。

鸨儿笑成了一朵花:“既再无人叫价,便多谢这位公子……

“两万两。 乔绾撑着阑干,手指间夹着一沓银票,慢悠悠地开口。

所有人纷纷沉默下来,一片死寂,而后抬头朝三楼独一份的雅间看过来。

便是慕迟也收回了落在乔青霓雅间的目光,看向乔绾。

乔绾无视一旁满眼焦急的倚翠,势在必得地笑笑,双手撑着阑干探出身去,迎上慕迟的目光脆生生道:“慕迟公子,举世无双,当得起这个价。

慕迟看着她直白的眼神,良久面色无波地垂下视线,掩去一闪而过的厌恶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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